
2014年6月,湖北黄冈,清晨,阳光透过木窗照进昏暗的卧室,李红霞拿出一个塑料袋铺在地上,随即庄重地俯身跪下。“伟大的全能神啊!我感谢你,赞美你!谢谢你降临拯救人类,你是全宇宙唯一的真神!”每天早晚,李红霞和吴多全都要这样祷告,绞尽脑汁地拼凑着对“全能神”的赞美之词图/腾讯新闻肖慕漪JongM
邪教组织“全能神”,在产生发展过程中曾使用过“东方闪电”、“七灵派”、“女基督派”、“收割道”、“实际神”等名称。该邪教由黑龙江人赵维山于1989年创立,打着基督教的旗号,散布异端邪说,已经成为国内最具社会危害性的邪教组织之一。
该邪教崇拜所谓“再次道成肉身”的“女基督”,宣扬只有信奉她才能得拯救。在其邪教经典《话在肉身显现》中,声言“要打倒大红龙的政权,建立全能神的国度”。由于遭到公安机关打击,“女基督”的人选也多次更迭,先后出现过杨向彬、闫金荣、蒋秀英等“女基督”,事实上是教内斗争的表现。
1995年11月,全能神被中央政府明确为邪教组织,赵维山于2000年潜逃日本,后到美国申请所谓政治避难。2001年赵维山对外媒宣称,“全能神”在国内已有信徒达30万人。
如果有一天,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女人出现在你面前,信誓旦旦地告诉你,她是基督的再来,是昔在、今在、以后永在的全能者,你会作何反应?
先不要轻蔑地否定这个假设。据我所知,只有小学二年级文化水平的农村妇女蒋秀英,在9年时间里,凭借这套说辞让数万人对她坚信不疑,在她面前叩拜、恸哭,为她撇家舍业、奉献了数以千万计的钱财。就连北京某著名大学的教授也涉事其中。
这一切如何可能?当蒋秀英以女基督的姿态端坐不动,看信徒纷纷跪倒、顶礼膜拜,并用颤音一遍遍地重复“感谢神”,究竟是什么感觉?
她也虔诚地相信这一切?相信自己是那一道闪电所启示的、再次道成肉身的拯救者?于是降灾赐福,显示大能,生杀予夺,唯其一人……
抑或,在众人俯身的一刻,嘲笑他们的愚蠢?
我坐在看守所的心理咨询室里,等待蒋秀英出现。看守所充满了规训与对抗,两道铁门之内,洁净而冰冷,一名身材魁梧的嫌犯跪在审讯室里,表情淡漠,任由看守搀扶却纹丝不动;另一个被架着胳膊经过走廊,疯狂地挣扎、哭喊,双脚肆意踢踏,眼看就要仰面跌倒。“他杀了自己的亲爹,”看守悄声说。沉默也好、狂暴也好,你总能感受到那无法平静的心灵,像是一股沸腾的滚水。
可是,当蒋秀英在拐角出现,我只能用“随便”来形容她。戴着戒具的双手拢在身前,一边走一边瞅向那名弑父的嫌犯,神色如路人般疑惑。
她坐下来,双脚向内扣着,“领导,我想问一下,咱们的谈话对我这案子是有好处还是有坏处?”
作为女基督,她的装束是滑稽了些:粉色的绒布裤子,布满白色桃心,黑丝打底裤当作秋裤穿着,脚踝露出一大截,上身是大红杂色的秋衣,短发烫染过了,黑得不自然。从乳腺开始的癌变细胞,已经扩散至全身,跟时下的处境一起,造成了她精神上的虚弱,眼窝深陷,疲惫不堪。
不答话的时候,她镇静、无所谓,言谈起来则显得朴实、语气平和。
她开始哭泣,抹泪,说自己不幸的家庭、悲惨的命运,突然得出“我也是受害者”的结论。无法确定眼泪里有多少真诚——在警方查获的视频资料里,她喜怒无常,眼泪没有征兆地涌出来,让信徒们惶恐不已,一齐跪倒在地,请求神的宽恕。
——教徒对你跪拜、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时候,你心里在想什么?
——他们佩服的是我说的话,也就是神的发声说话。咱是很谦卑的人,祷告的时候也会跪拜,从不要求别人跪拜我。
我逐渐发现,她貌似诚恳的言辞背后掩藏着抵抗和混淆,一旦遭到质疑,就用劝导的口吻说,“我有啥说啥,你看,反正我已经被癌症判了死刑,没打算活着走出看守所。”
这大概是实情。不过,在蒋秀英身后,不知还有多少或狂妄迷茫、或怀揣野心的邪教异端,正酝酿着趁机壮大,我接下来要告诉你的,也只是邪教界山头林立的冰山一角而已。
神在哪里?
2001年的冬天格外寒冷,大雪降在雾气茫茫的麦田里,显出一片银灰,村道里的积雪几经踩踏,成了肮脏的泥塘。蒋秀英拉上前院的木门,转过身,在门檐下呆呆地站立了一会儿。
这是她第一次离家传教,丈夫梅进民的阻拦不再奏效了。七十多岁的母亲前几天接了过来,正在后院的瓦房里与3个孩子酣睡着,老人家反对,可是不忍心撇下孩子们没人照看,大儿子也才12岁。
全能神在当地的带领孙玉玲召唤蒋秀英出门,一个“歹毒的女人”,明知道离家艰难,却不按教内规定给蒋秀英安排接待家庭。她跑到县城里,在废弃的化肥厂安顿下来,房前屋后丢满了屎尿,混着雪水发出恶臭。知足吧,如果不是表姐的走动,恐怕都无处安身。
打扫过烂泥一样的陈垢,用板凳拼出一张床,堵上漏风的墙缝,蒋秀英住了21天。带来的13个馒头快要吃完的时候,在城里打工的丈夫找到她,塞给她8块钱。第二天,蒋秀英特意买了5块钱的麻饼、3块钱的糖果当作慰问品,到城郊的一户信徒家传道,结果不顺利,那女信徒还在抵挡全能神的福音。
大年二十九回到家,孩子们吵闹着要吃糖,可家里任何年货都没有备下。春节那几天,蒋秀英关上院门,谁也没见,连着喝了3天的米汤。“你信神信好了吧,家也没有了,孩子也不管了,你看你信的啥?!”丈夫的训斥她早已习惯,神说,要忍耐。梅进民初五回家,两天后带着家里所有的财物,离开了。
“老公在外面有人,我不敢说。我们在一起,说话从来没超过10分钟。一辈子就这么过来。”手铐松了,蒋秀英竭力不让它滑落,拘着手抹眼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