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2014年10月18日,拍摄于河南南阳图/本刊记者姜晓明
“不存在谁来授意我”
人物周刊:你说你是一个作家,不是反腐专家。为什么这次要发声?
二月河:今年的情况很偶然。十二届全国人大二次会议河南代表团头天晚上通知我,王岐山要来这个团参加讨论,让我准备发言。既然他来,我不说反腐说什么?我眼睛不好,也没有准备讲稿。第二天会上,我排在六七个发言人后面。每人规定10分钟的发言时间,结果前面的人都超时了,我心想可能轮不上我了,总算饶了我。可河南省省委书记说,下面,别的同志都不用发言,就请二月河说说。我就谈了关于反腐的一席话:一是反腐不能迷信杀人,对腐败分子不主张多杀;第二,高薪养廉不可取,建议从机制上解决问题。宋代官员的工资是汉代官员的10倍,是清代官员的6倍,但他们是最腐败的。中纪委也想顺着思路,在我发言的基础上延伸,其官网开通“聆听大家口述实录”栏目采访我。这件事不存在谁来授意我。
人物周刊:你在采访中说,现在的反腐力度,读遍《二十四史》都找不到,这话引起了很多关注。
二月河:一是最高层对反腐的关注与支持,过去没有;二是民众广泛而深入的参与,这样的普及是过去没有的;三是腐败官员的恐慌,也是过去不曾有过的。有人反驳我说,为反腐,武则天曾大批杀人,朱元璋残忍剥皮,那才叫“力度”。那不叫力度。真正的力度是从上至下的决心反腐,这可以说在中国历史上难找。我还没有见过哪个历史学家站出来说,中国历史上哪一时代,反腐力度要比我们现在大。
人物周刊:但可能历史学家是因为目前的氛围,有疑问而不愿跳出来反问的。
二月河:我再说一遍,我不是反腐专家,也不是历史学家。我只是粗懂一点历史,很皮毛地了解一点中国通史。我比不过任何一个专职历史学家。但什么样的人物可以称作历史学家,我心头有数。《二十四史》就在那里摆着,如果懒得去读,也可以读范文澜主编的《中国通史简编》。我们可以说反腐在任何时代都有。对腐败官员的痛恨度,朱元璋表现极端,武则天与雍正也是如此。但从反腐这个角度上讲,除了当时的御史,以及几个重要的官员参与之外,基本没涉及到人民。
前几年,民众已不议论反腐了,觉得议论没用,认为隔一段时间,拿出一两个官员,说是反腐,只是做做样子。但现在明显不同。老百姓连在饭桌上都在议论谁谁落网。除了民众的关注,还有对中央执行措施的赞同,可以说都是历史上见不到的。
人物周刊:可也有人质疑,今天的腐败顽固程度可能也是《二十四史》里难找的?
二月河:这也是我说的话。我说过,今天的反腐程度在中国历史上是没有的,而腐败分子的顽固程度也是中国历史上没有的。
人物周刊:你提出了一个有趣的问题,“把权力关在笼子里,关键钥匙放在谁手里?”
二月河:钥匙放在民众手中。但我也直接答复你,现在采用西方民选的办法不行。如果现在执行,选出来的会是:第一有钱人,可以买到选票;第二黑社会,用恶势力压迫他人;第三宗族势力,比如在一个村里土地多的,或是哪些地方强于他人的人。北京、上海、广州等地,可能会有一些社会贤达知名人士能入选,而在其他地区,可以说会有非常不好的结果。
人物周刊:如果“钥匙”不在媒体舆论监督手里,如何让民众获取相关信息,执行监督?
二月河:所以我们现在要从机制上想办法。根据我们现在的情况,发挥人民代表作用,发挥党代表的作用,发挥人民群众和媒体的监督作用。我们能从机制上想到的办法就这些。造钥匙要有一个过程。
腐败是杂交出来的
人物周刊:你曾比较过武则天、朱元璋、雍正3位帝王采取的不同策略。那么,历史上还有什么典故章法可引用到今天?
二月河:自秦始皇以来,历史上设立的弹劾制度,就是对在职官员的一种监督与制约。这一制度有好有不好。它使贪腐官员如同坐在火山上,不知道何时会喷发,而且它的存在,也激励了魏征、包拯、海瑞等一批勇士。弹劾制度允许官员对朝政作评议,对其他官员得失作衡量。可以将它改造一下,作为我们今天反腐的一种手段。这件事,中央也在想办法。至于说有没有我提出的这个办法,那是中央的事。
在这里,我认为我们应该通过人民的监督、共产党员的监督,共同将反腐倡廉工作做好。体制机制健全,对腐败会有遏止作用。比如舆论监督、民众监督、专门立法机构的监督。这样,官员腐败的时候就有所忌惮。但我的意思不是说体制无用。事实上,什么体制都会有腐败。腐败本身就是反社会反人类。
人物周刊:你也当过党大会代表、人大代表,参加过多次政治活动。有没有向上反映,相应展开“弹劾制度”?
二月河:现在没有形成监督的氛围,没让更多双“眼睛”盯住官员的贪腐,别人再说也无济于事——谁愿意出这个头?打比方,一个编辑部开会讨论怎样发展。我突然说总编,我给你提一个意见:你是不是带着小秘出去了?你想,能不能这样做?
我感到这是我们的一个缺失。过去有弹劾机构,如监察御史,专门监督官员有无贪污。若有贪污而不检举,他就有罪。我没说要照搬历史,但应该汲取这方面的一些经验。今天无论人大代表还是党代表,社会拥有这么庞大的群体,这么复杂的社会层面,没有这方面的制度引导,怎么对政府行使监督职能?没有专门的制约制度,是不行的。
人物周刊:你还提出,衡量官员的价值和收入,不能只用金钱与官位。可以将其家庭荣誉与社会尊崇也算进收入中。在以前的反腐中,难道从没想到过?
二月河:是算进主要收入中。如果做官是为了钱,本身就存在偏离。如果做官是为个人尊严,为光宗耀祖,这就有偏悟。但这一“偏悟”不致于让人沦为贪官。比如你是军长,下面师长给你敬礼,那是你与生俱来的权力吗?是你父母给予你的吗?那是你的官位带来的权力,所以应该纳入你的收入。再比如过去宣扬包拯、海瑞,说他们不贪钱是真的,但说他们不要命,我不相信。他们所追求的是个人尊荣,是在历史上留名。就像文天祥坚贞不屈,“人生自古谁无死,留取丹心照汗青”,这就是他们的“收入”。不是说它没有意义。所以我们在衡量一个官员的时候,根本不能考虑他存了多少钱,存的钱越多越成问题。而是衡量他给老百姓做了多少事,有没有得到应有的荣誉。也有很多官员做了很多事情以后,没有得到应有的地位。同样,一旦得到了应有的地位与尊荣,这本身就是官员的收入。这一措施不是以前没有想到,我们一直是这样做的,但商品经济过来以后,我们在这方面阵地失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