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宁浩的笑声很特别。如果非要用汉字来表述的话,它近于“咯咯咯”的声音,但绝不是“咯”字给人的活泼轻快感,而更类似于打隔声响亮而密集地连在一起。配上弯弯眯缝的笑眼,竟能同时显得既痞气又温柔。
让他用3个词形容自己,他说:矮、黑、胖。顺着轻松瞎侃到男色到底重不重要,猛然又拐向严肃的总结:“他们是偶像,偶像这个词是来源于宗教的,他们就是神,是生殖崇拜。帅与美丽代表的是基因优秀,大家对生殖崇拜是本能。”
这位37岁的著名导演拒绝把自己纳入中国导演的代际划分。他拍摄关于县城和尚的文艺片、蒙古草原上的儿童片、无人戈壁里的人性厮杀、城市平民的黑色喜剧、外表重口味骨子小清新的情感治愈片,下一部,他还要把中国最著名科幻作家的小说改成电影。问他:“你是打算拍完所有的类型片吗?”他回答:“这事不重要。重要的是我能不能表达一些我想说的东西。还有说的方法。”
他的作品无疑对中国本土和当代社会有着敏锐触觉,却有些若即若离。他在商业和文艺间、表达方法和内容间穿插来回,被质疑,同时也如鱼得水。他的身上混合着理想主义和实用主义、悲观主义和底层天然的乐观主义、文艺情愫和生猛折腾的蓝领气息。他热爱终极思考,也热爱日常的鸡毛蒜皮。这些互相矛盾的东西共存一处时,本来常有挣扎感和撕裂感,但在宁浩这儿,它们相处得自然而然。
金链与佛珠
你可能在宁浩身上常见到两种饰物:一种是金链,一种是佛珠。
金链是粗重的那种,在脖子上明晃晃的,几乎成了他的LOGO。客串出演电影《桃姐》里的内地著名导演时,他穿一身端正黑西服,脖子上一条粗金链。被八卦新闻拍到他街头会友时,他穿皱巴巴的T恤、肥大到盖过膝盖的短裤、夹脚黑拖鞋,脖子上也是一条粗金链。也许实在没别的写,“金链抢眼”还成了新闻标题。
为什么是金链?“留个纪念品。中国人嘛,土豪嘛,我多土的一个人。”宁浩咯咯回答。
买第一条金链是2004年,宁浩去香港为他的第一部长片《香火》领奖。这部自己投资5万元拍摄的DV长片,讲述一个年轻和尚为重修佛像四处筹款的讽刺故事。宁浩拿着奖金走进金店指着项链说:给我拿最粗的那条。之后,他几乎每拍完一部电影,都奖励自己一条金链,都要最粗的。现在已经有六七条了。
最特别的是《黄金大劫案》之后那条,一个艺术家朋友用宁浩的牙齿作模设计,背后他让朋友刻上“善战者不怒”,以此提醒易怒的自己。
易怒曾是他的常见状态。刚上高中时,他就和兄弟们冲到初三的教室里打了人,完全不顾老师正在讲课。这事儿性质严重,部分导致他退学去读中专——山西省电影学校美术班。
我请宁浩的朋友们回忆对他印象特别深刻的一件事。编剧岳小军回答,以前跟宁浩出门,要随时做好打架的准备,比如宁浩的车被人别了,朋友们就得赶紧进入劝架状态。黄渤回答,拍《疯狂的石头》时,因为租车发生纠纷,宁浩甚至把那车的保险杠给撕了下来。“在他情绪暴怒的时候,我们会看到很多喜剧。”黄渤哈哈说。
宁浩被派出所抓去拘留过10天,因为他拿砖头把小区物业的玻璃给砸了。家里暖气不热,收暖气费的来,他指着温度计说:国家规定要烧到16度以上,16度以下不给钱。物业的人用手捏着温度计的水银球说:温度够了呀。“你说这不是欺负人嘛。他到最后还跟我媳妇吵吵,我就把他们玻璃砸了。”宁浩比划着,“我说你试试看,这个温度,你能在这生活吗?”拘留归来,宁浩就搬张凳子去物业找那个人,坐他对面。那人吃饭,他也坐对面吃饭。“他特别害怕,后来就调走了。”宁浩这次咯咯笑得特别长,“对付流氓,没办法。你也只能流氓。”
工作中,他以难搞著称。他的妻子、编剧邢爱娜曾如此评价:“宁浩是我认识的导演里最难伺候的,没有之一。……非常有想法、意识,制定的高度很难达到,然后他会拿着小鞭子时不时对你进行思想、灵魂、人格上的‘抽打’。”
“必须完美主义啊!不完美主义怎么拍电影?”宁浩说得理直气壮。他没法像有的导演一样永远端坐在监视器后,用淡定的语气指挥全场。他得满场飞,用略神经质的快语速指挥:“这这这,道具。那那那,摄影。”终于可以坐在监视器后了,又不停挤眼睛、咳嗓子、捋头发。“你觉得这个人紧啊!你在旁边看一会儿,都喘不过气了,得赶紧去外面待会儿。”黄渤说。
他说自己不会在片场骂人。这条半天过不了,自己跑去旁边的角落踹一个凳子。凳子踹扁了。回来接着拍。
最近一两年,他脖子上的金链不常见了,手腕上却多出一串佛珠。
经常和哥们干下一斤二锅头的他戒酒、戒烟了。“戒酒”二字甚至被文在脚腕上。文身师出了点错,少文一撇。黄渤笑话他:“你这叫差一点戒酒。”岳小军记得,大家聊剧本时,都咣咣喝啤酒,宁浩看着有点馋,说:“给我来点无醇的吧。”聊一两个月的剧本,附近超市的无醇啤酒都被买空了。
“我分析这是一种自虐的表现。”黄渤说,“他就认为这个东西我怎么可以办不到呢?”岳小军说:“宁浩讲,如果连自己都改造不了的话,你能改造别人吗?人生得学会控制。他就先从控制自己做起。”两位朋友不约而同地认为,宁浩近来变得“柔和”和“不紧绷”了。
宁浩有时候说自己信佛。但仔细聊起,他又会解释,那是一种混沌的糊涂的信,不算特别严肃。他说自己出生在离五台山不远的地方,从小跟姥姥去五台山拜佛,现在还几乎每年都去。
他顺嘴批评着拜佛者绝大多数是托佛办事的功利主义者,并且坦陈自己也是其中之一。但你确实可以从他的行动里看出些信佛者的影子。比如在以“搞笑”和“猎艳”为宣传关键词的《心花路放》里,竟埋着个“放下”的主题——正经的佛法主题。
再比如《无人区》被审查的4年里,宁浩无数次被问背后的故事、对此的态度,他却总说“这事儿翻篇了”。被问沮丧吗?焦虑吗?他说“没有”、“没时间”。他甚至连无奈都没表现出来。他对此曾有的详细回答是:“我是一个相信一切事情皆有因缘的人。我信佛。凡事自有它的命数,当一个电影开始拍的时候,它就有了自己的轮回,你就要淡然处之。它会随着它自己的那个状态去走。成功也好,不成功也好,总有它的价值。”后来,他把《无人区》的过审通知单裱进相框里,放在工作室一进门的书架上,和各种奖杯、奖状在一起。他似乎也没表现出来的那么淡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