飞机降落到台北桃园机场时,刘旎的心一下放松了,看着窗外熟悉的低矮古旧房屋,她默念一句:台湾,我回来了。
这是她来台湾的第四年,按照预定的计划,这一年,她要实习、找工作、离开台湾、回到大陆。作为2011年首批赴台读本科的742个学生之一,刘旎的计划是这批学生常见的选择。
3年前,台湾高校首次面向大陆招生,台湾公立大学只招收博士生、硕士生;私立大学和离岛的金门大学及澎湖科大,可以招收大学部学生。在台湾,他们被统一称作“陆生”,2011年也被称为“陆生元年”。
来台之前的暑假,刘旎曾计划和母亲到台湾毕业旅行,没想到,她被世新大学录取,未竟的旅行挪了两个月后,持续了4年。
当被问及“如果没有‘三限六不’,你会不会留在台湾”时,刘旎的答案和大多数陆生一样,犹豫一下,摇头:“我还是会回家。”
台湾,终究不是第二个家。
海峡很浅,很近也很远
高考完填志愿,父亲顺口提到台湾今年计划招生,一家人在废纸篓里翻到了旧报纸,豆腐块大小的消息上写明招生基本信息,截止日期正是当晚12点。刘旎匆忙填了5个志愿交上去。
查结果的时候,录取页面没有任何修饰,中间一个对话框写着“恭喜你,你已被世新大学新闻系录取”,光顾着高兴的她没在意简陋的录取系统。她打电话问班主任意见,班主任惊讶地说:“啊?可以去台湾了?我不知道啊,你自己拿捏吧。”
拿捏的结果是冒一次险。去之前刘旎试着了解学校基本情况,台湾学校刚开放招生,资料信息很少且良莠不齐。一个网友评论:世新,都是有钱人上的,别去。刘旎忐忑,脑袋里飘过的是《流星花园》的画面。
忐忑劲儿没过,台办的人就找上门来了。那年韶关去台湾的陆生只有刘旎一人,广州台办特意赶去她的高中,对她进行一番思想教育:“你是去读书的,不要碰政治。你是第一届陆生,你代表的是大陆学生,你的行为会被很多人注意。你是文化使者,你要宣传大陆的好。如果有人要你当间谍,千万不要。”
刘旎愣了:“我就是一个读书的,为什么要担负这么大的历史重任啊。间谍?台湾真的有这么可怕吗?”
在她的想象中,台湾有很多明星、很多文人,美食处处有。台湾很自由,电视上会放议员吵架,扔鞋砸脸,“感觉好有趣”。台办的谈话让她的期待变成了害怕。
录取通知书寄来了,与刘旎预想中光鲜亮丽的塑封硬纸不同,世新大学的通知书是一张软软的A4纸,在信封中跨越海峡几经转手,被揉出褶皱。母亲看着抱怨:大学通知书,人生就一次,还做这么烂。刘旎开玩笑地说道:“幸好是彩色不是黑白的,不然就不去了。”
对被父亲抓着填完志愿的张一童来说,高雄义守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则让他与幻想的距离一下拉近了:看完电视剧《痞子英雄》,他一直疯狂地想去高雄看看。
赴台的准备并不轻松,除去详细的全身体检,还要办理各种文件。由于是第一届,政策又刚出台,连办事处都不知道一些证明该如何办。刘旎到韶关办证处,办事人员刚巧收到传真机发来的赴台文件细则,手一摸还是热的。刘旎第一次体会到“和政策同步”的感觉。
忙活了一个暑假,不少陆生几乎是在开学前两天才办完了全套手续,被漫长时间和冗杂手续拉长的海峡一下缩短了。初到台湾,这批高中毕业生体会到了比空间和时间更遥远的距离。
就读于中原大学的杜仑到了机场便坐上学校的迎新大巴一路奔驰,顺着车窗往外看,道路窄,房子矮,一点点撕碎了杜仑想象中“像上海一样繁华的感觉”,“怎么都旧旧的,像乡下。”
范柏轩是打车到铭传大学的,他的校区在台北市北郊的一座小山上,山下是台北著名的士林夜市。车开到一处平地上停下了,范柏轩以为还在半山腰,探头问司机:“这就是了?”司机说:“这就是了。”“哇靠,不是吧!”看着并不豪华的校园,范柏轩半是无奈,半是失落。校园沿着山路往上建,从底走到顶也不过10分钟。
在陆生赴台之前,台湾人对大陆学生的印象停留在交换生身上。这批在台停留半年的学生,大多抱着旅游心态去,一到台湾便买了机车以方便玩乐。必修课选逃,选修课必逃,期末为了拿到学分,考试甚至会作弊。在媒体的报道中,偶尔在课堂上出现的交换生被贴上了“僵化、严肃、古板”的标签。大陆学生像大陆游客一样,在台湾并不受欢迎。同时由于交流不多,台湾学生并没有因交换生对大陆有更多的了解。
和杜仑、范柏轩一样,张一童刚到台湾时,被问得最多的便是“你们厕所有没有门?”“你们家里是不是贴着毛主席的画像?”“你们乱说领导人坏话会不会有人来抓你?”他总是无奈地笑笑,“那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。”
台办的谈话让刘旎心里充满警惕:“我挂着陆生的头衔去,矫情一点说背负着国家的重任。我会在乎自己的说话和行为,怕台湾学生觉得,哦,你这样做,所有陆生都是这样,那大陆人也都是这样。我怕自己代表了一些东西。”同学谈论大陆腐败,问到刘旎,她会挑着说一些“近朱者赤近墨者黑”或是“也有不腐败的”这类无关痛痒的话,而不会讲自己真实的想法。
一次上英文课做题,一道“haveyoueverbeenabroad?”刘旎打了个叉,旁边同学看到,生气地说:“你现在不是在台湾吗!”刘旎一下反应过来,两岸关系在彼此青年眼中是不一样的。“我们从小受到教育:台湾就是大陆的。我当时真的没有想到这在他们眼里是不一样的。很多人都觉得,台湾是自己的,我们还是外来的。”
刘旎慢慢意识到她并不能代表大陆:“他们会自己观察,我刚来的时候太单纯了,以为他们会通过我的眼了解大陆。其实他们把我当成一个人,而不是一群人的代表。”想法转变的过程,花了整整两年。

刘旎