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74年,我被借调到《历史研究》杂志

 2016/06/14 12:42  未知 《中外书摘》  (842)    

章开沅(1926.7.8 — ),著名历史学家、教育家,祖籍浙江省吴兴县,生于安徽芜湖。美国奥古斯坦那学院(Augustana College)荣誉法学博士、日本创价大学与关西大学名誉博士。

三个“不适当”

1974年的某一天,突然接到华中师范大学通知,我被《历史研究》编辑部借调,需马上动身到北京报到。学校党委副书记刘丙一找到我,显得很高兴,说通知是中央下达到省里,由省教育厅下达到学校的。他叮嘱我去一趟省教育厅,并说:“你要珍惜这个机会,学校很高兴,应该给学校增光。”

我一听,轻松半截。原先是一个戴罪之身,现在居然可以给学校增光。我遵照指示,去了省教育厅,见了几位老领导,又听了几句鼓励的话。但对于何以被借调到北京,依然一头雾水。

多年之后,才有人告诉我,原来,我的两个老友戴逸和苏双碧曾参加最初《历史研究》的复刊筹议。他们看我长期处于被批斗的境地,想拉我一把,于是把我列进借调名单。

虽然当时不知道这一“内幕”,但我确实把能被借调到《历史研究》编辑部视为一个天大的好机会,高高兴兴地去北京报到。

去了一看,担任编辑工作的,都是从各地高校借调来的,有些认识,更多的则不认识。胡绳武负总责,宁可当副手。与上级联络,主要靠曹青阳。曹青阳是北京工业学院团委书记,没有历史专业背景,但他是真正的头儿。我注意到,专业人员中,不论认识的,还是不认识的,大家脸上都洋溢着笑容,为能借调到《历史研究》编辑部感到荣幸。除了业务人员,还有“掺沙子”进来的几个工人,我记得有一个老王师傅,来自天津东站;有一个叫作方黎燕的小姑娘,来自北京汽车修配厂;还有一个小王师傅,是从沈阳一家工厂调来的。

报完到不久,我去看望东老(杨东莼,章开沅先生习惯称其“杨东老”“东老”)。多年不见,历经沧桑,彼此都有些激动。才进门,就听到楼上传来东老浓重的醴陵口音:“开沅同志,你来了!”

一番寒暄之后,我告诉东老,此番来京,是被借调到《历史研究》编辑部。原本认为东老听了会很高兴,没想到他却皱起了眉头,一字一顿地说:“你呀,是在一个不适当的时间,来到一个不适当的单位,参与一件不适当的工作!”

原来,他和《历史研究》原主编黎澍是同乡,他们私下有机会交换意见,他了解一些“高层”的信息。根据他的判断,复刊后的《历史研究》,将会成为“四人帮”控制的“批林批孔”的工具。

他对当时的史学热门“儒法斗争”非常痛恨,愤愤地对我说:“什么儒法斗争?完全不顾历史事实,连一点常识都没有。你看过‘大参考’没有?连苏联学者都骂我们无知。这是民族的耻辱,我要给总理写信,向中央提意见!”

东老一向温文尔雅,但那一天却显得非常激动,不断拍桌子宣泄怒气。临别时,他还意味深长地说:“你这个工作,干不久的,干不久的。”

本来认为是天降良机,没想到被东老泼了冷水,连说三个“不适当”。这令我十分困惑,但也只能既来之则安之了。

编辑部与“四人帮”

但《历史研究》和“四人帮”究竟密切到什么程度,“四人帮”是如何控制《历史研究》的,我一直也没有弄明白。《历史研究》复刊之后,不归原来的主管单位学部(全称是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,1977年更名为中国社会科学院),而是归国务院教科组主管。国务院教科组在1970年成立之后,接管了教育部和国家科委的工作,迟群是其主要领导成员。有一种说法,迟群主管《历史研究》,曹青阳直接与迟群联系。但曹青阳自己回忆说,他的上司不是迟群,而是李琦。李琦也是教科组的领导。我的脑海里,没有留下迟群到编辑部的记忆。李琦曾任周恩来秘书,水平较高,态度平易近人,从不讲空话。

如果迟群直接主管了《历史研究》,那《历史研究》与“四人帮”的关系就很密切了。但即使如曹青阳所言,他的上司是李琦而不是迟群,也还不能排除“四人帮”控制,至少是影响《历史研究》的可能性。

“文革”期间,北京有一个很有名气的写作组,叫作“梁效”。“梁效”是“两校”的谐音,指的是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,写作组的成员大都是这两所学校的人。迟群是“梁效”的领导者,而复刊后的《历史研究》,每一期在出版之前,校样都要送给“梁效”审查。“四人帮”完全可以通过这一环节对《历史研究》加以控制。

我参加过一次“梁效”的审稿会,是在北大朗润园。那一次主要是给古代史的文章提意见。我在旁边观察了一下,感觉“梁效”写作组中,真正起作用的,只有某某某一人,处在领导地位,显得很自负,颐指气使,大大咧咧。汤一介、周一良、田余庆等人,都还是书生本色。田余庆发言,完全是学者风度,都是从学术本身谈。

还有另外一些信息,显示复刊的《历史研究》与“四人帮”之间确实有一些联系。据胡绳武回忆,有一次江青“接见”了很多人,其中就包括了《历史研究》编辑部的人。我想,如果确有此事,大概也是派代表去的吧,因为我实在不记得自己接受过江青的“接见”。

我记得很清楚的,是江青给《历史研究》编辑部送芒果。

编辑部成立之后不久的一天,曹青阳兴高采烈地拎了一篮子芒果回来。说这是外国友人送给毛主席的,主席看大家辛苦,让江青转送给大家。我们一听,感动得不行。编辑部开了一个小会,大家围坐在一起,激动万分地品尝毛主席送的芒果。拿回来的芒果很不少,每个人都吃到了一个。我感慨万分。多年以来,一直被视为“牛鬼蛇神”,挨骂挨批,现在终于被当人看待了,还受到毛主席的关心,实在太令人振奋了。一激动,我把芒果核揣进了兜里,珍藏了好久,后来还带回武汉,向亲友们展示。

没有想到,“四人帮”倒台之后,有人想抓我的小辫子,联名贴我的大字报,说我吃了江青送的芒果,是“四人帮”一伙的,至少有投靠嫌疑。记得我当时答复说:“芒果是毛主席的,只是通过江青的手送来的。我吃的是毛主席的芒果,这是我的光荣!”这一答辩大致不差,但现在想起来,是不是确实有一种可能,“四人帮”是借毛泽东的名义送芒果给编辑部,借以笼络我们,进而控制《历史研究》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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