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在陕西历史博物馆明暗交替的玻璃橱窗前,余光中的脚步慢了下来,他走在现场解说员和大队伍的后边,身边一直有两位工作人员半搀扶着。在这摆满千年器物的陈列室里,他看起来更像是一个与过去时代相互适应的人。白发,瘦削的脸,有古风的眼神。贾平凹说,余先生让他想起了白居易。很多时候,他都不说话。他看到一些唐代器皿,旁边的文字介绍说,这是吸收外来因素的飞廉纹。“飞廉,就是Flying的意思了。”余光中低声说。他继续缓慢地向前走,但开始感到了吃力。他停了下来,从身上掏出一些药丸,服下。他坐在了旁边的凳子上,示意自己无法继续完成下边的参观。
在陕西的几天里,余光中一直在参加各种活动,始终处在录像机、照相机、录音笔的包夹之中。他完成了两个主题演讲、一次研讨会、多次接待和宴请,也已经参观好几个地点。在离开西安前的这个早上,在通风不是太好的博物馆地下楼层,他感到了胸闷。随行的医生给他测了一下脉搏,“心率有些慢”,医生说。
余光中来到休息室,四周有些尴尬的安静。上到地面,他可能感到好多了,开始问休息室里那幅壁画的来处。这座博物馆里有唐三彩,但余光中没有看到。我倒是想起他曾经写过一首《唐马》。刚一提起,余光中就开始说这首诗的背景。“这是在香港的一个展览看到唐三彩后写的。从古时候的英雄想到现在外边的赛马会。已经不是唐朝的战马了,是赌马的马匹。”

余光中在西安碑林图/本刊记者卫毅
诗里是这样写的:“公开的幽禁里,任人亲狎又玩赏/浑不闻隔音的博物馆门外/芳草衬蹄,循环的跑道上/你轩昂的龙裔一圈圈在追逐/胡骑与羌兵?不,银杯与银盾/只为看台上,你昔日骑士的子子孙孙/患得患失,壁上观一排排坐定/不谙骑术,只诵马经。”
七八十年代,香港经济飞速发展的时候,大家身处喧嚣之中。如今的中国仿佛那时的香港。1992年,余光中第一次回到大陆。这是中国经济再次启动的时候,从那时起,这个国里的人,一直狂奔到现在。现在,跑累了,开始稍作休息,谈文化,但文化在哪呢?一回头,发现文化已经远远地落在了身后。
二
前两天,余光中听到当地的朋友唱秦腔,非常感动,就问,秦腔是不是可以连接上《诗经》里的《秦风》?“我们小时候没有《达·芬奇密码》、《哈利·波特》、《魔戒》可以看,我们那时候看的都是《三国演义》、《红楼梦》、《水浒传》、《西游记》,因为旧小说的文字介于文言文与白话之间,对学习中文非常管用。现在的学生不读那些东西了,所以中文底子比较差一些。金庸的小说就是从旧小说来的。旧小说的中国文化在哪里呢?儒释道三教合流,江湖的人不管信仰怎样,他们对儒释道都是不敢轻蔑的。我想用‘江湖’来解释,中国文化的基层就在里面。”
余光中的写作一直处于传统与现代的平衡之中。他的专业是外文,但中文底子极好。他经常会提起李白和杜甫,又会提起济慈和弗罗斯特。
在《逍遥游》后记里,他写道:“在《逍遥游》、《鬼雨》一类的作品里,我倒当真想在中国文字的风火炉中,炼出一颗丹来。我尝试在这一类作品里,把中国的文字压缩、捶扁、拉长、磨利,把它拆开又并拢,折来且叠去,为了试验它的速度、密度和弹性。我的理想是要让中国的文字,在变化各殊的句法中交响成一个大乐队,而作家的笔应该一挥百应,如交响乐的指挥杖。”
黄维梁评价余光中:“余光中的诗,讲词采,而且章法井然。很多现代诗句有句无篇,颠覆了传统诗歌镕裁组织的法则。余光中的诗维护诗艺的典章制度、起承转合。其诗的结构有多种形式,予人以变化有致之美感,至于松散杂乱等某些现代诗人常犯的毛病,在余光中诗集中是绝迹的。他是富有古典主义章法之美的现代诗人。”
从1950年代末到1970年代初,余光中曾经三次留学或任教于美国。在美国的这些时光,他看到了电视,看到了超市,学会了开车,而且,他喜欢上了披头士和鲍勃·迪伦,这是世界文化的基层。他写过一首诗《江湖上》。“一片大陆,算不算你的国?/一个岛,算不算你的家?/一眨眼,算不算少年?/一辈子,算不算永远?/答案啊答案/在茫茫的风里。”最后的叠句出自于鲍勃·迪伦那首广为人知的《Blowin’intheWind》。“‘一片大陆’可指新大陆,也可指旧大陆:新大陆不可久留,旧大陆久不能归。”
60年代,台湾是美国越战的后勤基地,西方音乐在岛屿上风行。一个叫杨弦的年轻人,听着披头士长大。上大学之后,没受过正规音乐教育的杨弦,在读余光中诗歌时,心生感触,将其诗句谱成旋律。
1974年,杨弦与胡德夫等歌手第一次演唱了余光中的《乡愁四韵》。1975年6月6日,杨弦在台北中山堂举行“现代民谣创作演唱会”,参加演出的还有胡德夫、李双泽等人。他们演唱了由杨弦谱曲的余光中作品。8首歌的歌词都来自于诗集《白玉苦瓜》。杨弦没想到,这场演唱会影响极大,他出版的专辑横扫台湾,打破了当时台湾流行音乐由西方和日本主导的局面。李泰祥、侯德健、罗大佑等人深受其影响。这一批音乐人开启了一个时代。杨弦也因此被称为“台湾民歌之父”。
杨弦是有眼光的。余光中自己都认为,至《白玉苦瓜》,他的诗艺达到了一个新的境界。
在一部关于余光中的纪录片里,《江湖上》以歌声的形式响起。作曲者就是杨弦。歌声配的画面是:台湾退出联合国、保卫钓鱼台、蒋介石去世、抗议美国……这是台湾的70年代,整个社会关于何去何从的答案是在茫茫的风里。
《白玉苦瓜》是余光中在台北故宫里看到“白玉苦瓜”而写。“只留下隔玻璃这奇迹难信/犹带着后土依依的祝福/在时光以外奇异的光中/熟着,一个自足的宇宙/饱满而不虞腐烂,一只仙果/不产在仙山,产在人间/久朽了,你的前身,唉,久朽/为你换胎的那手,那巧腕/千眄万睐巧将你引渡/笑对灵魂在白玉里流转/一首歌,咏生命曾经是瓜而苦/被永恒引渡,成果而甘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