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兴和尚(1894—1985),僧人,长期生活在九华山双溪寺,系新中国第一尊肉身菩萨。
一
1957年,一条从安徽青阳通往朱备的公路正在开挖,开挖公路的除了民工,还有劳改人员,刚刚戴上右派帽子的大学教授,还有另一支队伍,那就是九华山前山后山的僧人。民工们一天有八毛钱工资,右派没有,僧人当然也没有。右派和僧人都属于需要改造的,思想改造是比什么都重要的。
在那片工地上,民工们干得最卖力,他们是拿了工钱的,不出力不行。教授们也是真干,通过学习改造,他们从思想深处认识到自己知识越多越有罪的道理,因此,他们真心实意地利用这片大工地对自己从肉体到灵魂来一次改造。僧人可没那么傻,对于这些僧人来说,能磨洋工则磨洋工。他们一边挖着土方,一边嘻嘻哈哈,说着旁人听不懂的话:“中午拜忏了吗?”(喝酒了吗?)、“烤麸还是豆腐?”(荤菜还是素菜?)……
有时候,工地上加餐,干部号召和尚们开荤。干部说:“干这么重的体力活,不吃荤身体怎么吃得消?”还说:“现在就看你们这些迷信职业者敢不敢脱胎换骨,改造自己的时候到了。”有的和尚就把舀到碗里的肉吃了,有的开始哇哇呕吐,有的则打死也不肯吃。
有人逗大兴和尚:“大兴和尚,和尚也吃肉吗?”
“么子话,和尚吃什么肉?”
那人就指着大兴碗里说:“你那不是肉吗?”
他一看,还真是肉,于是,他把碗死劲往地上一砸,连同那碗饭一起砸了。
1958年,国家号召赶英超美,“赶上美国佬,不用十五年”。美国是钢铁大国,中国一定也要成为钢铁大国。国家号召,全党全民大办钢铁,要在一年内把钢铁产量提高到多少多少万吨。中国是一个一呼百应的民族,既然国家号召了,那就大办钢铁吧。于是,一夜之间像森林一般立起无数的小高炉。唐代诗人李白有首写古人炼铜的诗:“炉火照天地,红星乱紫烟;赧郎明月夜,歌曲动寒川。”有人说,这首诗描写1958年中国大办钢铁的情形最恰当不过,一千多年过去,诗人李白穿越了古今。
人们砸锅卖铁,把能搜到的金属统统扔到小高炉里,炼出一块块铁砣子,然后敲锣打鼓地将那些铁砣子送到政府去报喜,于是政府把数字一天改八遍报到上面,报纸就有了振奋人心的消息:钢铁产量达到多少多少。所有的人都在兴奋着,赶上美国佬,真是不要十五年了啊。国家说,鼓足干劲,力争上游,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。粮食亩产万斤,大放卫星。诗人曰:“天上没有玉皇,地上没有龙王,我就是玉皇,我就是龙王,喝令三山五岳开道,我来了。”还有更豪迈的:“稻堆脚儿堆得圆,社员堆稻上了天,撕片白云揩把汗,凑着太阳吸袋烟。”读着这样的诗,连当时最伟大的诗人郭沫若都说:“我不如农民,我不如士兵。”
农业生产放了卫星,钢铁产量不能拖后腿。能出力的出力,能出汗的出汗。对于僧尼们来说,同样也要为赶超英美做贡献。后山九子岩的那口宋代铜钟被投进了小高炉,双溪寺的火典也被投进去了,法器也全都投进去了。九子岩没有了钟声,双溪寺没有了法器和敲打唱念。站在九子岩上,看着山下那森林一般立起的小高炉,看着周围的山林被整片整片地砍去,大兴和尚对着山崖吼叫着:“啊——”泪水在他的脸颊上滚落着,就像下着一场雨。
他在九子岩遇到后来九华山佛教协会会长仁德法师,仁德法师正在给他的几个徒弟讲《金刚经》。仁德法师说:“一切有相,皆为虚妄,有形的佛消失了,无形的佛在人心里,那是永远也灭不掉的。”他听着这话,觉得对味,便朝仁德大和尚竖起大拇指,又指着山下问:“何时是了?”仁德法师说:“万古长空,一朝风月。”
仁德法师继续讲:“一切世间法无时不在生住异灭中,过去有的,现在起了变异;现在有的,将来必将幻灭。正所谓一切有为法,如梦幻泡影,如雷亦如电。”
一片如絮般的白云从九子峰上轻轻地飘过去,接着,又一片云从另一个方向飞过来。他记得当初在莲花塘时曾问戒如师公,那些云彩从哪里来,又向哪里去。师公说,从天边来,向天边去。他又问,天边在哪儿?师公说,在你的心里。是的,没有比人心更广大无边的了,包括世间的万事万物,包括山河大地,乃至寥廓苍天、洪荒宇宙,不都统统地装在人的那一颗热扑扑的心田里吗?他明白仁德法师“万古长空,一朝风月”的意思了。他双手高举,像要把那整个天空都搂抱在怀里,他跳着、唱着:“好人好自己,坏人坏自己;好人好地方,坏人坏地方。”
为了让那些小高炉日夜喷吐出炽烈的火焰,人们不得不上山砍树,附近的树被砍光了,再砍远处的树;双溪寺周围的树被砍尽了,再砍九子岩的。大兴和尚想起那一年他在屯溪莲花塘学佛,戒如老和尚坐在独木桥上,用松球一颗一颗砸那些进山砍伐的民工时的情形。他跳着、叫着:“好啊!好啊!”他捡起一颗颗松球,模拟着戒如老和尚瞄准砍树民工时的动作,嘴里叫着:“打你的鼻子,打你的眼睛,打你的耳朵,看,打着了,打着了啊,看你还来砍树!你就不明白什么叫坏人坏自己?”
人们说,大兴和尚真是个疯子,哪有一个人自说自话的。他说,你说我是疯子我就是疯子,你说我是痴子我就是痴子。他唱着:“世人皆笑我痴,我痴只有山知。”仁德法师的几个徒弟说,大兴和尚真的疯了。仁德法师说:“你不听他唱吗,我痴只有山知。”仁德法师的那几个徒弟又说:“大兴和尚鼻子有毛病吧,他怎么一天到晚都是吭、吭、吭?”仁德法师说:“我怎么听着就是空、空、空呢?世间万物,原本就是一个空。”
二
很多年里,大兴和尚总爱把他的牛牵到九子岩上。他让牛自由地吃草,自己在磐陀石上打坐。牛似乎知道它的主人在做自己的功课,悠闲地啃着青草,不吵不闹,不离他的四周。大兴和尚坐在磐陀石上调伏着自己的心性,就像他调伏着他的那两条公牛。有时候,下雨了,牛走到主人的身边,轻轻地一甩尾巴,意在提醒它的主人:下雨了呀,还不回家?然而大兴和尚正在定中,他的心不在外,不在内,也不在中间,他像一丝空气,正悠游在自由的宇宙间,不知天地日月,不知刮风下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