折翼,之后

 2014/11/27 11:55  麦尔斯·欧布莱恩/文 可锋/译 《海外文摘》  (371)    

自欺欺人的力量是强大的,经历损失和创伤时,它是至关重要的应对手段,能让你逃避现实。今年2月我失去了大部分左臂,从那时起,我就活在一个与现实平行的思维空间,在那里我可以为所欲为,拒绝承认截肢所带来的不便,直到4月6日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,我出去跑步。

我摔倒的地方只不过是一段有点坡度的人行道,对两只手臂的跑步者来说丝毫不成问题。事实上,这段人行道就在我家后面,我与它和平相处了许多年。手臂截肢后,有两件事一再发生:第一,我总忘记身体一边减轻了8磅,身体重心会明显改变;第二,虽然我的手臂不见了,但在我的脑海里,它还像以前一样,一直在那里,我感觉得到每个手指,甚至能感受到一直戴在左手腕上的手表。当我跌倒时,我完全本能地想用左手撑住身体,结果我的鼻子成了“替罪羊”,因摔倒而受伤。

当我躺在人行道上痛苦地呻吟,摸着满是鲜血的脸,感觉到粘在伤口上的混凝土碎片时,我终于抵达了自欺欺人的尽头。那一瞬间我终于明白,自己确确实实残废了。我摔倒时一位女士从不远处经过,她看了我一眼,恐慌地对她丈夫喊道:“天呐,他的手臂怎么了?”“没了,”我说,“但别担心,不是今天发生的。”

说实话,我从未觉得自己的手臂“没了”。整件事情如此偶然,让我很难接受。简要地说,我的惨痛故事是这样的:当时我正在远东采访途中,先是去日本采访福岛核反应堆事故,之后到菲律宾采访转基因水稻问题。当我收起电视设备时,一只重型“派力肯”设备箱砸中我的左前臂。起初瘀伤相当严重,过了几天竟然威胁到生命:急性骨筋膜室综合征,阻碍血液流动。当我去马尼拉看大夫时,他意识到这一问题,安排我紧急手术,试图挽救这只手臂,但为时已晚,必须在生命和肢体之间做出抉择。

麻醉消退后我清醒过来,又回到活生生的世界,确信医生拯救了我的左臂。第一眼看去,药物仍流淌过我的血管,真让人开心。但是,左手没了,前臂没了,肘关节没了,整个左臂没了。不,手术根本没成功。

过去我一直独自旅行,作为独立电视制作人,我总在想法子节省几块钱,成为了一个善于自己动手的人,“独行侠”的记者生活非常适合我。这种气质也是我不擅长于向他人寻求帮助的原因。从菲律宾医院出院后,我住进了当地一家宾馆,在一周多的时间里,我没有让任何人知道发生了什么。在我的想像中,他们一旦得到消息就会坐着飞机往我这儿来,我还得为他们的旅行、航班、酒店操心。但那时我真正想做的是管理好疼痛和思维。也许等伤口稍微愈合一些,我就可以偷偷溜回家。你懂的,就是自欺欺人地否认正在发生的一切。

我没有召集亲友团,而是沉浸在工作中,将福岛的故事写下来。在独臂生活中,我遭遇的第一个真正的障碍是敲击键盘,我只好搜索、安装,并从此开始依赖语音识别软件。我全力以赴撰写福岛故事,在大灾难发生3周年之际,稿子必须赶出来。作为一名自由职业者,我要么及时把作品交上去,要么蒙受巨大的经济损失。

一回到家,我就通过Skype通话软件将情况告诉了孩子们。我21岁的儿子在北京学习,而19岁的女儿则在北卡罗莱纳大学就读。我很怕将自己的状况告诉他们,但孩子们表达了对我的爱和支持,知道我依然活着,他们对此心存感恩,让我热泪盈眶。

另一项最大担忧是生计问题。我从事的是一项注重外貌的职业,从没见过独臂电视记者。空荡荡的袖管会不会结束我的电视摄像生涯?在美国公共电视网(PBS)的《新闻时空》频道,大家待我如家人,同事们接受我、支持我,像我的儿女一样。当我询问身体残了还能否进行拍摄和编辑工作时,老板告诉我:“没人在乎。发挥你的聪明才智,努力去做吧。”

一直以来我总听到截肢者说起别人盯着他们,把他们看成异类。在我第一次用一只手臂为《新闻时空》拍摄期间,我身穿颜色鲜艳的运动上衣,与接受采访的一位女学者碰面。节目录制途中她离开了一会儿,期间我将上衣脱掉了,当她回来看到我时,大吃一惊。我们两人都看着那条残肢,我耸耸肩说:“世事无常。”她微笑着点头,然后我们继续录制节目。这个小插曲并没有让我如何烦恼——因为她的反应很实在。而当我每每发现人们刻意地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开时,才更加让我不安。是同情吗?还是厌恶?走在人行道上,我直视那些看我的人,而很多时候他们都会报以微笑。或许我仍魅力十足,抑或我是个怪物。

独臂生活比想象中的要更容易掌控。试着把一只手绑在身后过一天,你会发现自己也能做任何事。虽然花费的时间会长一点,但可以做到。一些物件可以让独臂生活更便利。我使用的砧板固定在吸盘上,上边安有刀片和小钉,可固定面包片和水果块。我有一个开瓶器,可以单手使用;一个挂钩,可以用来解开或扣上袖口的纽扣;一种名为Dycem的粘性材料,可以将瓶瓶罐罐牢牢地固定在桌面上。我也在学着使用义肢。作为一名科技类记者,近年来我报道过不少义肢方面的先进技术,但现在作为一名消费者,我看到了它们的不足。器械依靠传动装置驱动,传动装置依赖电池。这样一来,手臂重量增加,可靠性降低,还不耐风雨。

修复医生认为我应该会喜欢一只装饰性假手,虽然它不具有实际功能,但看起来就像真的手一样。他为我做了一只硅胶手臂,甚至还从我的右手上剪下些体毛粘在上面,让假肢足以乱真。但我不喜欢它,我不知道要这个义肢给谁看,觉得没必要造假,或者让自己的形象更易被接受。

我面临的最大问题是幻痛。消失的左臂仿佛变成了魔鬼,像吊索一样固定在我睡前看到的那个位置。早晨醒来,整个手臂似乎沉睡了一个晚上,现在又开始循环运作了。刚睡醒时,快乐无痛,手臂吊吊着,好似没有重量。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,手臂感觉越来越紧,逐渐转变成为剧痛。此外,我还常常有一种手指被电击到的感觉。

对于不存在的身体部位所产生的疼痛,医生也不知道如何治疗。针灸、按摩、运动治疗我都尝试过,我还试过镜像治疗。我在面前的桌子上垂直放一面镜子,靠近坐着,看起来好像失去的左手又回来了。如果我集中精神移动不存在的左手,使之跟上右手的动作,大脑就会误认为身体的内部神经系统仍是完整的,这种动作大大减轻了幻痛。

除了疼痛之外,独臂生活的最大不便并非处理个人事务,而是与人合作。失去手臂前,我的工作日程排得满满当当,现在不管做什么都像老牛拉破车一样慢,有时更要费尽周折。想想早上我要做些什么吧:洗澡时我要戴上手套,用腿夹住瓶子,倒出沐浴露和洗发水。为了在腰上系条毛巾,我得用牙咬住毛巾一角再往后一甩,手从身后抓住另一头,然后绕到前面塞紧。我用大脚趾踩着指甲剪的压柄。穿衬衣前必须先系好右边袖口,再将手伸进去,其他纽扣一只手就可以搞定,不过在每一颗扣子上要花费较多的时间。我从一位独臂朋友那里学会了打领带的方法,他的视频在YouTube网上点击率很高。

以前每天早晨的常规动作半小时足够了,现在一小时我都干不完。每天结束的时候,工作总是达不到自己的预期,我的情绪一落千丈。凡事未必要亲力亲为,我也懂这个道理,只是不想承认罢了。我比以往更渴望别人的帮助。你猜怎么着?人们很乐意帮忙,尤其是其他截肢人士,他们对我倾囊相授一些建议和经验。

遭遇不幸两个月后,在家门外摔倒的那个早上,我平生第一次去看心理医生,不知道从何说起。我们探讨了损失及恢复能力,人要坚强地活着,勇敢地面对现实。意外发生后,关爱和鼓励潮水般向我涌来,然而当谈及这些事情时,我情不自禁地失声痛哭,破天荒地发现自己的内心正在全然接纳别人的关怀,独行的气质渐渐消失不见。截掉的手臂以某种方式将自己和其他人联系在一起,这种感觉我从未有过。没错,我损失惨重,但在某种程度上我觉得自己因祸得福,这一次,我绝不是在自欺欺人。

[译自美国《纽约杂志》]

 赞  0

发表回复

您的电子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。 必填项已用*标注

4 + 5 =