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银饭店

 2016/06/11 20:31  张玮玮 《文苑》  (631)    

是啊,那年的洋芋特别沙。就像那年的我们,坐在命运给我们的故事里,看着幕布缓缓拉开。

A

念初中时,我的一个同学假期去东北老家探亲,某天出门不幸遭遇流氓。

他们拦住我同学问:搁哪儿来的 ? 我同学回答:白银。

他们冷笑:别整事儿啊,再问你一次,搁哪儿来的 ?

我同学又回答:大哥,真是白银。

他们给了我同学一记恶拳:白银,你还黄金的呢。

他真是白银的,我也是白银的。白银是一座工业小城,在西北戈壁滩里的一片戈壁滩上。

形容那里最贴切的语言来自一位国际友人。数年前的某天,她怀着对西部传奇土地的向往坐在开往白银的大巴上。望着外面无边的戈壁滩,国际友人陷入了沉默。良久,她回头问我 :你家是在月球上吗 ?

那里是地球,东经一百零三度与北纬三十五度之间,孤零零的白银。

五十多年前,在那片戈壁滩上发现了一个巨大的矿,随后很多人从各地来到了那里。他们架起各种大型机械不停地往地下挖,直到把那片荒凉的戈壁滩挖得灯火通明,兔走狼奔。

当年怀着建设祖国大西北理想闯进无人区的时髦工人,在那里生根发芽。而我们,就是那些芽。

B

白银饭店本来是供各路开拓者落脚的国营招待所,上世纪90年代初被私人承包,修建后一举成为城中最好的宾馆。我们和它的关系源自它的一楼,那里曾经有个舞厅。

在众多娱乐方式还没有诞生的年代,率先亮起霓虹灯招牌的舞厅,像通往新世界的入口一样挤满了年轻人。不会跳两步交际舞的人,成了孤独的人。

我们乐队的灵魂是台电子琴,这种来自日本的神奇机器有个叫“自动节奏”的功能,按一个键,吉他、贝斯鼓就都有了。所以我们演奏乐曲的方式很简单,电子琴的自动节奏打底,大家用各自的乐器,把那些曲子的主旋律轮流奏出来就行。

别人演奏时,其他人就在台上干站着等着轮到自己。没有谁会觉得这种方式很傻,每个人演奏时情绪都很饱满,把自己弄得如痴如醉。

越是寂寞的地方,音乐就越受欢迎,这是经过了这个星球所有沙漠戈壁居民共同认证的真理。所以白银饭店里不论在冷艳路线上走得多么坚决的姑娘,当我们乐队成员出现时,也多少会给出个温暖些的表情。台下的情种们更是主动地和我们接触,因为这样可以在某个时刻打开方便之门。譬如,在演奏某曲前帮他们当众念出:

某霞,某钢为你点播这首歌曲。他说昨晚我们去看电影,电影没你好看,你比电影精彩。

C

在这个充满荷尔蒙的舞厅,几乎每天都会发生不同程度的武力摩擦。附近的警察很快发现这里是个永不停息的麻烦之源,就在白银饭店门口设立了一个治安岗亭,每天派一位治安联防人员坐在里面,震慑着舞厅里那些蒸腾的荷尔蒙。可尽管有了这种震慑,荷尔蒙们之间的摩擦从没有停止过。

上世纪90年代,刚成为一名舞厅伴奏乐队学徒的我,傻愣愣地站在台上等着自己的段落到来。屋顶老式彩灯打出的光圈在舞厅里旋转,所有人在这些光圈里忽明忽暗。那个永不疲倦的主旋律还在循环着,慢慢地我就注意不到那个旋律了。时间变得缓慢无比,好像稍不留神大家就会和白银饭店一起,从这片戈壁滩上风化了。

有一天舞会中场突然停电,我们的电子琴像块烫衣板一样趴在架子上没有了声响,荷尔蒙们躁动起来。队长只好从后台取出一把破木吉他来救场,路边吉他手出身的他,终于摆脱了那台他也不是很能驾驭的日本机器。在几根蜡烛的光里,上世纪90年代那些失魂落魄的港台情歌被他开闸放水般唱了出来。

身边蒸腾的荷尔蒙们出乎意料地平静了下来,他们放下手头的爱恨情仇,一首首地跟着队长合唱。那个惨兮兮的戈壁停电夜,白银饭店里面暗流涌动,某种说不清的东西打动了每一个人。那些晚上还要穿过漆黑戈壁去上大夜班的荷尔蒙,隐藏在心里的茫然和卑微被哀愁的歌曲牵引着,在黑暗中弥漫开来 。

舞会散场,大家都舍不得离开,就坐在白银饭店门前的马路边上,喝酒弹吉他继续唱歌。当晚,正好赶上冶炼厂的大烟囱定期排放积聚的废烟。我们坐在路边,远处的浓烟像大雾一样朝我们笼罩过来。大家都有点醉了,看着四周慢慢变得模糊起来。

有个人喝多了,在浓烟里激动地走来走去。在他旁边,正坐在马路边上给一帮小屁孩讲宇宙飞碟史的青年,就是郭龙 。

D

我和郭龙第一次见面是一九八九年的秋天 。还有一周升中学的我,拿着家里人给的两毛五分钱去新华书店买三角板。途经一片沙枣树林,突然出现了几个穿着黑背心的人,毫不留情地抢走了我的两毛五分钱 。郭龙就是其中一个。

中学开学,我在同校学生里发现了沙枣树林里的那几位。胆战心惊地过了一学期,我和郭龙成了朋友。

白天,大人都在工厂里面,整个白银安静得像座空城。工厂喇叭里定时响起的号声从远处传过来,那声音如同宗教一样召唤着我们。对我们来说,工厂就是世界的中心。迷宫一般的大小车间里面,庞大的机器喘着节奏均匀的粗气,下白班的人们和上夜班的人们在路口交错而过。那里的一切都平静地重复着,好像永远也不会停下来 。

五线谱上的蝌蚪和科幻世界里的飞碟,只属于外面那个世界。我们曾经走到那片戈壁上向外张望,无边的荒野上风吹着野草,几只蜥蜴飞快闪过,那里什么都没有。

我和郭龙认识以后,迅速结伴成为问题学生。我们经常一起旷课,在郭龙他们厂家属院的凉亭里度过整个下午。我们在那个凉亭里学会了抽烟,很当真地结拜过兄弟。我们说着漫无边际的玩笑,一直等到学校放学,才混在同学的队伍里面回家。

也是在那个凉亭,我们认识了一位在监狱里苦练过三年吉他的人,他就是白银饭店弹电子琴的那位队长。队长曾经是小城里的传奇人物,穿着系红纱巾的军裤,骑着自行车在大街小巷呼啸而过。上世纪80年代初那场著名的“严打”开始后,他被政府送到监狱里住了几年。在那里他学会了吉他,从此苦练指法,走上了音乐之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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